當我們談論香港的勞動市場，那就像在走鋼索，一邊是企業嗷嗷待哺的人力需求，另一邊則是本地勞工對飯碗的殷切守護。這條鋼索，平衡點何其難尋。近日，勞工及福利局局長孫玉菡一席話，無疑在原本已緊繃的鋼索上，又輕輕敲了一錘，引發了更深層次的思索。他直指，約四分之一的僱主在半年內多次提交補充勞工申請，這種現象「不妥當」。這番話，不僅僅是數字上的揭示，更是一面鏡子，映照出香港補充勞工政策可能面臨的困境與挑戰。
「補充」抑或「替代」？外勞政策的核心叩問
香港的勞動市場，一直是一個高度壓縮、競爭激烈的場域。本地人口老化、生育率低迷，加上部分行業年輕人入行意願不高，使得某些勞動密集型行業，如安老服務、建造、飲食及零售等，長期面臨人手短缺的窘境。在這種背景下，政府於1992年推出了「補充勞工計劃」，其初衷是為了讓僱主在確實無法在本地聘得合適人手的情況下，能夠有限度地輸入外勞，以「補充」本地勞動力之不足，填補短期或臨時性的空缺。
「補充」二字，是這項計劃的靈魂。它強調的是應急、短期、填補空缺，而非長期依賴或取代本地勞工。這項原則的確立，正是為了保障本地工人的就業權益，避免外勞大量湧入對本地薪資水平造成衝擊。然而，當孫玉菡局長提出，有高達四分之一的僱主在短短半年內反覆提交申請時，這不禁讓人心生疑問：這些外勞，究竟是來「補充」人手，還是變相成了「替代」本地勞工的常規選項？這個核心叩問，正是當前政策審視的關鍵所在。
四分一僱主半年內重複申請：數字背後的警訊
「四分之一」這個比例，聽起來或許不高不低，但若細想其背後的含義，便會發現其中的警訊。半年內多次申請，這意味著什麼？它可能反映了幾種情況：
首先，持續性的人手短缺。某些行業或企業或許真的面臨結構性的、難以在短期內解決的人力缺口。但如果這種短缺如此頻繁且持續，那麼「補充」的性質就值得商榷了。這是否暗示著企業將輸入外勞視為解決長期人力問題的常態化手段，而非僅僅是應對突發或季節性需求的臨時措施？
其次，人力資源規劃的不足。企業在規劃人力時，是否未能充分預估並解決長期的人手需求？過於頻繁地依賴補充勞工，可能反映了企業在本地招聘、員工培訓、薪酬福利等方面的吸引力不足，導致本地員工流失率高，或是難以吸引新血加入。
第三，審批機制可能存在漏洞。如果同一批僱主或同一工種的申請在短時間內重複出現並獲批，是否意味著現行的審批程序未能有效識別和篩查出那些可能濫用計劃的個案？儘管勞工處要求僱主必須證明已盡力在本地招聘，並由勞顧會勞資雙方代表審議，但重複申請的現象仍普遍存在，這顯示出在執行層面可能存在不足，導致「補充」原則未能被嚴格貫徹。孫玉菡局長形容這種現象「不妥當」，正是看到了潛藏的原則偏離與政策風險。
這種現象帶來的影響不容小覷。它不僅可能稀釋「補充」政策的本意，更可能引發本地勞工的憂慮。工會團體一直對補充勞工計劃持審慎態度，擔心其可能導致本地工人就業機會減少或薪資被壓低。當企業頻繁依賴外勞，會否削弱其提升本地員工待遇和改善工作環境的動力，從而形成惡性循環？
勞資兩難：各方角力下的香港就業市場
在香港這個高度自由的經濟體中，勞資雙方長期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與拉扯之中。一方面，僱主面對嚴峻的營運壓力。香港租金高昂、營運成本不菲，加上部分行業確實難以覓得合適且願意承擔特定工種的本地人手。例如，安老院舍的護理員工作辛苦、壓力大，年輕人入行意願不高；建造業部分工種對體力要求高，亦難以吸引足夠本地人手。對他們而言，輸入外勞是維持營運、提高競爭力的無奈之舉，甚至是關乎生死的選項。
然而，本地勞工則有其深層次的顧慮。他們擔心外勞的引入，會形成「劣幣驅逐良幣」效應，即以外勞較低的薪資水平，間接壓低本地勞工的議價能力，甚至導致部分職位被取代。這種擔憂並非空穴來風，在一些國家和地區，過度依賴外勞確實曾引發本地勞工薪資停滯不前，甚至失業率上升的問題。香港的補充勞工計劃雖然設有審批門檻，但頻繁的重複申請，無疑加劇了這種潛在的風險感知。
政府作為調停者與政策制定者，則必須在這兩難之間尋求平衡。一方面要顧及經濟發展和企業的實際困難；另一方面，更要保障本地工人的權益和福祉，維持社會穩定。這種角力，使得任何關於補充勞工政策的調整，都必然牽動各方神經。
政策的螺絲鬆了？現行審批機制的審視
既然有四分之一的僱主在半年內多次申請，那麼，現行的審批機制是否真的「螺絲鬆了」？這值得我們深思。
根據規定，僱主在申請輸入外勞前，必須經過嚴格的本地招聘程序，例如刊登招聘廣告、接觸勞工處等，證明確實無法覓得合適本地人手。其後，申請會提交勞工顧問委員會（勞顧會）審議，由勞資雙方代表共同把關。從制度設計來看，這套機制似乎已經考慮到多方利益，並設有制衡。
然而，問題可能出在執行細節或「彈性」的空間上。
首先，「證明無法覓得」的門檻和標準。企業在證明本地招聘困難時，如何界定「合適人手」？薪酬條件、工作經驗、職位要求等，是否設置得過於嚴苛，導致本地求職者望而卻步？如果本地招聘只是「走過場」，未能真正以具吸引力的條件吸納本地人手，那麼證明「無法覓得」就失去了實質意義。
其次，勞顧會的審議壓力。在人手短缺的呼聲日益高漲，以及經濟下行壓力下，勞顧會的審議是否會傾向於放寬審批，以紓緩企業的營運困境？尤其在特定行業如安老服務、建造業等，政府已推出了針對性的輸入勞工計劃，這無疑會為整體補充勞工計劃的審批帶來一定壓力。
再者，對「補充」原則的理解與執行。當重複申請成為常態，這是否意味著對「補充」的理解，已從最初的「臨時性填補」變成了某種「常態化補充」？如果這種傾向持續下去，整個計劃的性質將會發生根本性改變，從而偏離了保障本地勞工的初心。
孫玉菡局長強調，政府正檢視補充勞工計劃的運作，未來或考慮加強審批。這暗示著政府已經意識到這些潛在的問題，並準備收緊「螺絲」，確保計劃回到其「補充」的本義上，避免淪為「替代」工具。加強對輸入外勞僱主的監管，確保他們遵守僱傭合約及相關勞工法例，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尋找平衡點：前瞻性策略與社會共識的建立
要真正解決補充勞工計劃所面臨的困境，並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政府、僱主、勞工三方共同努力，尋找一個既能支持經濟發展，又能保障本地勞工權益的平衡點。
提升本地勞工競爭力是根本。政府應加大對本地勞工的培訓和再培訓投入，尤其是針對那些長期人手短缺的行業，提供更具吸引力的培訓課程和資助，提升本地勞工的技能和專業水平，讓他們具備更強的競爭力去填補這些空缺。同時，鼓勵企業改善工作環境、提升薪酬待遇，增加對本地人才的吸引力。
審批機制應更趨嚴謹和精準。對於頻繁申請的僱主，勞工處和勞顧會應進行更深入的審核，要求其提供更充足的理由和證明，並檢視其過去對本地招聘的投入和成效。可考慮設定更明確的「補充」週期限制，例如在一定時間內，同一職位或同一企業的重複申請應受到更嚴格的審視。引入科技手段，分析申請數據，找出潛在的濫用模式，也能提高審批效率和準確性。
建立更公開透明的資訊平台。讓公眾了解各行業的人手短缺實況、外勞輸入的數量和分佈，以及政府在提升本地勞工供應方面的努力。公開透明的資訊有助於消弭勞資雙方的誤解，建立互信，並為政策討論提供客觀依據。
持續監察與有效執法。對於已獲批輸入外勞的僱主，政府應加強監管，確保其嚴格遵守僱傭合約、勞工法例，並保障外勞的權益。任何違規行為都應受到嚴懲，以儆效尤，避免出現「假補充、真替代」的情況。
結語：勞動市場的永恆命題
孫玉菡局長關於四分之一僱主重複申請補充外勞的表態，無疑為香港勞動市場的平衡器敲響了警鐘。它提醒我們，任何一項政策，無論其初衷多麼良好，都可能在實踐中面臨挑戰，甚至偏離軌道。
香港的勞動市場是一個複雜的生態系統，勞工與資本的協同與博弈，是社會發展的永恆命題。輸入外勞，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它能紓緩燃眉之急，支持經濟發展；用不好，則可能衝擊本地勞工的飯碗，甚至引發社會矛盾。
如何在經濟發展的快車道上，穩固地保障本地勞工的福祉？如何在應對人手短缺的同時，避免對本地就業市場造成負面影響？這不僅需要政府的智慧與魄力，更需要社會各界的理解、共識與配合。唯有如此，香港才能在勞動市場這條鋼索上，走得更穩、更遠，共同繪就繁榮與公平並存的城市畫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