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士與網約車之爭，彷彿一場永無止境的戲碼。這場現代交通工具與傳統行業之間的碰撞，不僅僅是市場競爭的縮影，更折射出利益結構、政策真空與社會變遷下的陣痛。近年來，的士業界的反白牌車戰線，似乎正悄悄地發生轉移，從昔日高喊「保司機飯碗」，逐漸演變成「回購補償牌主」的呼聲。這背後的原因何在？又將把這場紛爭引向何方？
風起雲湧的戰場：白牌車的挑戰
回溯數年前，當網約車服務如Uber、滴滴出行等平台開始在香港興起，為市民提供有別於傳統的士的出行選擇時，的士業界的反應是激烈的。他們將這些未持有合法出租汽車牌照卻從事載客取酬服務的車輛稱為「白牌車」，並視其為非法營運，嚴重衝擊了的士的生存空間。最初的抗議行動，矛頭直指白牌車的「非法」性質，核心訴求是政府必須加強執法，全面取締這些「不公平競爭者」。當時的論調，更多地圍繞著基層的士司機的生計，強調白牌車搶走了他們的生意，導致收入銳減，「司機飯碗不保」。 的士業界組織了多次請願、遊行甚至罷工（儘管部分行動最終取消），目的都是向政府施壓，要求嚴打白牌車。
誰的飯碗？戰線的核心之變
然而，多年過去，白牌車的問題並未得到根本解決，網約車平台反而因其便利性和服務的多樣性，逐漸贏得部分市民的青睞。與此同時，傳統的士業面臨的困境日益加劇，牌價持續大幅下跌。市區的士牌價從2015年高峰期的逾700萬元，一路下探，至近期已跌破200萬元大關，跌幅超過七成。 新界的士牌價跌幅更為驚人。
在牌價「插水式」下跌的巨大壓力下，的士業界的訴求出現了顯著的變化。雖然仍有團體繼續強調打擊白牌車以「保司機飯碗」，但更強烈的聲音，尤其是來自持有較多牌照的「的士大王」或車行代表，開始轉向要求政府「回購的士牌」並給予「補償」。 他們認為，牌價下跌的根本原因在於政府對白牌車執法不力，放任其非法營運，導致的士牌照這一原本具有特許經營權的資產價值大幅縮水，政府應為此負責並作出賠償。 有業界代表甚至公開建議政府以每個400萬至500萬元的價格回購全部約1.8萬個的士牌照，總額高達720億至900億元。
這種戰線的轉移，折射出這場行業矛盾更深層次的本質。的士牌照在香港長期以來被視為一種投資工具，其價格飛漲與其作為交通服務工具的本質一定程度上脫鉤。 當市場環境變化，出現更靈活、更受歡迎的競爭者時，作為資產的牌照價值便首當其衝受到衝擊。因此，對擁有大量牌照的牌主而言，相比於如何真正提升服務質量以贏回乘客和保住司機收入，更迫切的是如何止住牌價跌勢，甚至通過政府回購來鎖定或彌補損失。
回購與補償：一張難唸的經
「回購補償牌主」的建議一出，立即引發社會廣泛討論。支持者認為，政府若能回購牌照，可以收回控制權，重新規劃行業發展，並為牌主止損，穩定業界情緒。 然而，反對聲音更為強烈且尖銳。許多人質疑，牌照投資本身存在風險，牌價上漲時牌主獲利豐厚，為何下跌時要由全民埋單？ 行政長官李家超也明確表示，動用龐大公帑必須極度謹慎，並指出業界已在長期特許經營權下獲利。 消息更指，政府內部目前沒有回購的士牌的方案。
回購方案的可行性也令人存疑。以高於市價數百萬元的價格回購所有牌照，涉及天文數字般的公帑。 即使政府能成立基金或引入戰略投資者來操作，也難以迴避其公共資源的屬性。 更重要的是，這種做法可能開創一個危險的先例，讓其他因市場變化而資產貶值的行業也要求政府「包底」，衝擊市場經濟的基本原則。
司機的聲音，何處安放？
在這場戰線轉移中，最容易被忽視的，或許是廣大的士司機。許多司機並非牌照持有人，他們每天需要向牌主繳納高昂的車租，才能開工賺取微薄的收入。 白牌車的競爭確實分薄了他們的收入，增加了工作時長，影響了生計和家庭關係。 對他們而言，「保司機飯碗」的訴求是真實而迫切的。
然而，當業界龍頭將重心轉向爭取政府回購和補償牌價損失時，前線司機的困境是否依然是首要關注點？有評論指出，牌主爭取回購，是為了保障其資產價值，這與司機爭取提高收入、降低車租或改善工作環境的訴求並非完全一致，甚至可能存在矛盾。 如果政府真的大灑金錢回購牌照，這些資金是否會真正惠及廣大的士司機？抑或是主要落入少數牌主口袋？在政府醞釀網約車規管方案的同時，如何平衡牌主、司機、乘客和新營運模式之間的利益，是極其複雜的挑戰。
前路茫茫：產業轉型的十字路口
的士與網約車的矛盾，是全球許多城市在數字化浪潮下共同面臨的難題。網約車以其技術優勢、便捷服務和靈活供給，衝擊了傳統受嚴格監管的公共交通體系。 面對這種不可逆轉的趨勢，傳統的士業必須改革以適應新時代的需求。 政府正在研究的規管方案，預計將區分網約的士和其他點對點車輛，並為後者發牌，這意味著網約車合法化勢在必行。
這是一個產業轉型的關鍵時刻。的士業界需要思考的，不應僅僅是如何堵截競爭對手，或如何從政府那裡獲得補償，而應是如何提升服務質量、改善營運模式、利用科技便利，重新贏回市場和乘客的信心。政府的角色，也應從「拉偏架」或「消防員」轉變為引導者和監管者，建立公平競爭的環境，鼓勵創新，同時保障公共交通的穩定和安全。
浪潮下的思索
從「保司機飯碗」到「回購補償牌主」，的士業反白牌車戰線的轉移，清晰地勾勒出這場行業矛盾的核心矛盾點：是保障基層勞工的生計，還是維護既有資產的價值？在市場和技術變革的浪潮下，既得利益者總是面臨更大的衝擊，也更容易發出要求保障的聲音。然而，社會資源有限，政策制定必須平衡各方利益，更要著眼於長遠發展和公共利益。
這場持續多年的紛爭，不僅僅關乎的士牌價或司機收入，更是關於一個城市如何擁抱變革、如何在傳統與創新之間找到平衡的縮影。只有當各方都能放下對立，正視問題的本質，共同探索符合時代需求和市民期望的出行模式，這場漫長的拉鋸戰才能真正找到出路。而在此之前，「回購補償牌主」的呼聲，恐怕只會是這場複雜戲碼中，又一個充滿爭議的註腳。
